古建筑為何常遭“破壞性保護”?
故宮周邊建筑限高
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日前接受采訪時,表達了一個驚人觀點:“在體制機制沒理順時,我們的古建筑修繕寧可停一停。”院長說得很委婉,其實用通俗的話翻譯一下,大概就是“等找到會修的人再修,不會修別瞎修。”
這個觀點聽起來很奇怪:古建筑修繕年年講月月講,我們本該有豐富的維修經驗和管理機制才對,單院長怎么會說體制機制沒理順?體制機制又為何如此重要,沒理順前寧可不修?這一切都要從“破壞性保護”說起。
一、何為“破壞性保護”?
破壞和保護,兩個意思相反的詞,湊在一起頗有種荒誕感。從字面意思理解,是用破壞的手法進行了保護,用老百姓的俗話講,就是好心辦了壞事。
歷史上有不少破壞性保護的例子,大多出于人們的無知。比如大躍進時期,麻雀位列“四害”之一。人們認為麻雀吃糧食,對人類有害,為了保護糧食掀起了全民捉麻雀運動。后來事實證明,麻雀主要吃害蟲,大量捕殺麻雀后,莊稼地里的害蟲增多,反倒使糧食減產。幾年之后人們才算過這個賬來,把麻雀列為了益鳥。
以保護糧食為初衷,以糧食減產為結果。捕殺麻雀事件可謂名副其實的“破壞性保護”。而今的“破壞性保護”更多用在古建筑上面,相對專業的解釋如下:
“保護性破壞”,是指在城市建設和歷史文化保護利用中,對文化遺產超載開發或錯位開發。比如盲目清理文物建筑周邊環境,文物歷史環境氛圍喪失殆盡;比如周圍建筑風格與古建筑嚴重不協調,破壞了古建筑獨特空間環境;比如追求“整飾一新”,甚至“拆真文物,造假古董”,破壞了歷史信息,損害了文物完整性和真實性。凡此種種,其危害并不比屢遭批評的“建設性破壞”小。
古建筑是我們中國人歷史和文化的傳承,這個道理誰都懂,誰也不會主動破壞它們。但現實是小到家族祠堂,大到萬里長城,幾乎所有的中國古建筑都籠罩在“破壞性保護”的陰影里,搞不好哪天就被“保護”壞了。這種陰影,就是單霽翔院長說的體制機制問題。
二、專業技術不合格:古建筑保護不能靠招標
讓合適的人干適合的事,這是現代企業管理最基礎的一個道理。于是在建筑、裝修方面,人們想出了招標這個辦法,通過招標找到最合適的施工方,由他們來完成工程。這樣的方式在大多數工程上都是合適的,但在古建筑上,往往會出問題。
問題的核心在于專業性。單霽翔在擔任故宮院長前,曾長期擔任國家文物局局長,考察過各國文物保護和古建筑保護。他介紹說,東西方古建筑是兩種東西,保護方法也完全不同。
例如日本唐招提寺的修繕,是把大殿分解后,各個部件都拆下來全部編號,一一修復,然后加以復建;而希臘人對神廟的損毀并不加以修復,歷史原狀和新修部分之間留下明顯的區別,神廟雖然殘缺不全,但仍然讓它矗立著。希臘的博物館里,那些建筑、雕塑的殘件陳列在那里也很美。
之所以出現這種不同,主要是東方建筑以磚木結構居多,完整而脆弱,房梁爛了的話,房子就毀了;而以希臘神廟為代表的磚石建筑,即便整個神廟的主要結構都損毀了,單是幾根柱子立在那里,也能成為一道風景。
中國的古建筑維修,宜參考的是唐招提寺的修繕過程。“把大殿分解后,各個部件都拆下來全部編號,一一修復”,哪怕一個外行看到這些修繕過程的文字,都能猜想到這是一個需要非常細心且專業性極高的工作,不是隨便一個裝修隊就能做的,也不是設定完工日期加班加點能趕出來的。因此,工程招標常用的那種設定預算、工期的方法,在維修古建筑上是不合適的。
東方文物古建筑修復必須有自己的方法,不能照搬西方修繕模式。而這個道理并非人人都懂,也因此毀過不少東西。例如圓明園的修補就留下了新修部分的痕跡,結果被網友稱為“三色冰淇淋”。
按照我國相關法律,古建筑的修復工程,必須根據政府招投標的要求走程序。但單霽翔發現,通過招投標方式獲得維修資格的工程隊,和最后進到施工現場維修的工程隊不是一碼事。政府采購比的是誰最便宜,但在文物修復中,這種方式并不科學。出價低的施工隊,往往會在工人、物料等方面盡力減少成本,出現不懂行的人用不合適的材料維修,造成越修越差的結果,就再正常不過了。
正因如此,他才說出了“古建筑修繕寧可停一停”這個觀點,其出發點就在于,必須走招投標程序的這種機制,并不適用于古建筑維修。
三、經濟收益不劃算:“值不值”是個大問題
古建筑保護講究“修舊如舊”。如果修完之后更堅固、壽命更長,但看起來像沒修過一樣,這才是至高的境界。但問題就在于,“舊”比“新”更費錢。
真正做到“修舊如舊”,要細致到什么程度?單霽翔以故宮中一個不起眼的倦勤殿為例講解如下:“地面上鋪的竹黃,是文人做筆筒用的材料,地上的金磚必須是蘇州造的,墻上的通景畫,用的材料中有一種植物只有安徽山里面才有,于是工作人員就去千里以外尋找并運回來。”
作為中國人的臉面,故宮的修繕做到這種精細程度無疑是應該的,甚至是必須的。然而能不能推而廣之,就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蓋新房子工期短,蓋完能賣錢;維修古建筑并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而且維修完也并不能增值。因此,有政府撥款、門票收入以億計的故宮可以不計成本地修復每一個細節,但沒法用這種標準要求每一處古跡。很多沒能爭取到“文物保護單位”名分的古跡,不要說維修經費,連基本的運營經費都不一定夠。經濟這本賬,是國內大部分文保單位最在乎的。
真正能促使文保單位投錢修繕的,恰恰也是經濟利益。世界文化遺產、國家級文保單位等,這些名頭對文保單位的主管部門來講都是搖錢樹,有了這些名頭就可以干很多盈利的事。為了爭取這些名分,先期投資修繕古跡就是一門有利可圖的買賣。
城隍廟內骨灰堂
以江蘇泰州城隍廟為例。2003年,泰州市政府斥巨資,動遷廟內住戶62家,拆除廟內違章搭建。2004年,按歷史原貌對城隍廟進行了整體修繕。同年申報“全國重點文保單位”,并于2006年成功入選。
剛才說過,成為了“全國重點文保單位”,就會有很多盈利的空間。泰州城隍廟后來干的事可謂驚世駭俗——收費存骨灰。2013年,泰州城隍廟內建起了一個福星殿,個人只要捐贈3680元至26800元,就可以得到一個永久性“福位”存放骨灰盒。不僅能放骨灰盒,還能“預售”!人在世時買下一個“福位”,可以把名字寫在紅布上放在箱內,去世后再換成骨灰盒。
這樣荒唐的行為很快被叫停了,但從中可以反映出古建筑保護方面的一些問題。我們想象中,古建筑保護應該遵循“政府撥款——民間集資——專業修復——免費或低價向游人開放”這樣的發展模式,而實際上往往是兩種模式:1.“無利可圖——Gameover”;2.“有利可圖——政府撥款——民間集資——(可能)專業的修復——高價向游人開放——搞其他盈利操作——進行破壞性保護”。
城隍廟里邊放骨灰盒,還按照繳費多少分出三六九等,沒死的還可以預約占位。盡管主管部門聲稱掙來的錢會用于保護古建筑,但這種行為也是一種“破壞性保護”,因為它破壞了文物古跡應有的嚴肅性。來廟里游玩上香的游客,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在對著骨灰盒磕頭……
四、地方領導不重視:受政績觀驅使對古建筑不上心
以上的種種“破壞性保護”亂象,歸結起來不外乎兩個字:無用。更具體地說,是對主管部門的領導沒有用。領導為官,要的是政績,而政績往往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蓋一座新樓遠比修一座舊廟來的劃算。
文物古跡方面,唯一看得見的政績就是使古跡“升級”,從省級文保單位升級到全國級,或從全國文保單位升級為世界文化遺產,這都能夠成為一些主管官員的政績。除此之外,文物方面的事不會引起官員的過多關注。
另外,文化局、文物局等單位都是同級別單位中最弱勢的,到這類部門任職的官員通常會被視為仕途受挫,如果歲數大一點,則更被視為仕途的終結、養老的閑職。這種時候他們還有沒有心思好好拯救文物,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主管文物的領導未必懂文物,造成外行指導內行的情況,也是“破壞性保護”常見的一種成因。中國長城學會副會長董耀會在接受騰訊文化采訪時,曾披露外行領導損毀長城的案例:山東萊蕪現存一段春秋戰國時期的古長城,因年代久遠,外觀看上去很破敗,但單論史料價值,要高于明長城。主管領導想修繕一下,但又覺得光禿禿的不好看,沒法參觀。于是下令把那段古長城拆了,用鋼筋水泥造了一段像八達嶺那樣的長城。
董耀會講的這個例子,非常直觀地展現了一個不懂行的領導,是如何在政績觀(好看,能吸引游人參觀)的驅使下,對文物古跡進行了“破壞性保護”。修過的長城的確比以前結實了,也又游人愿意參觀了,甚至可以當做政績工程宣傳一下了。唯一的遺憾是,存續兩千多年的文物沒了。
結語:
單霽翔在任故宮博物院院長之前,曾當過十年的國家文物局局長。由他這樣身份的人說出“古建筑修繕寧可停一停”,可想而知這背后有多少心酸與無奈。除了他講的招投標模式外,還有很多因素會造成古建筑的“破壞性保護”。想理順這些體制機制,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