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化與古代建筑藝術的關系
作為使用了近500年的明清皇宮,紫禁城當然是按照皇帝的意志,按照供皇帝使用、為皇帝服務的意志建造和維護的。并且,由于紫禁城是中國的皇帝建造的最后的皇宮,由于至少有十幾個世紀之久的可繼承的傳統和可吸取的經驗,與以往的皇宮相比,紫禁城建造得無比恢宏無比壯美無比艷麗,同時也無比規范無比嚴謹無比標準。紫禁城因此具有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皇權文化在建筑形態上的集中呈現的特征,具有了中國皇權文化的立體化、符號化、圖像化的特征,具有了中國皇權文化與中國古代建筑文化的高度統一甚至是完美統一的特征。
在紫禁城落成近600年之際,走進紫禁城的人數連年超過1600萬!如所有的帝王一樣,建造紫禁城的明朝永樂皇帝朱棣希望朱家的帝業承傳萬世。但他絕對想象不到,幾百年之后,他的宮殿卻作為世界文化遺產,作為世界上保存最為完整、規模最大的中國皇宮建筑群,成了全世界參觀人數最多的游覽勝地。當這么多的當代人涌進昔日的皇家禁地——而今可以隨意觀看的“博物館”的時候,當紫禁城成為公眾視野中的“圖像”的時候,有多少人是在現代理念觀照下理性地解讀他們觀看著的古老的紫禁城?又有多少人在思索、探尋理性解讀與感性領悟之間的碰撞與糾結?
一個基本的事實是,紫禁城作為皇權統治核心功能的終結,是民主革命的結果;皇帝的舊宮殿轉型為人民的博物館,是民國時代的文化革新與文化建設的結果。在紫禁城這樣一個空間不曾改動的“圖像”中,隨著時間的流動,演繹著皇朝與民國、君主與民主、集權與公權的對峙與交替。正是基于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我所指的理性解讀,是指以民主的科學的價值觀,還原、認識、評價紫禁城的歷史,即透過紫禁城的顯性圖像,身臨其境地認識紫禁城與帝制時代的體制制度、禮儀規范,與皇帝的執政行政,與皇家的宮庭生活,及其與歷史發展、國家命運、民眾生活的關系。我所指的感性領悟,是指在感受著紫禁城強烈的視覺沖擊與心靈震撼時,仔細體味紫禁城建筑的美不勝收。我所指的思索、探尋理性解讀與感性領悟之間的關系,是指進一步追問政治文化與建筑文化、中國傳統文化與中國古代建筑藝術之間,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
從建筑的原創理念和實際功能看,紫禁城其實是一個“主題先行”的藝術結晶,即中國帝王意志、統治思想、傳統文化的藝術結晶;紫禁城不是在建筑美學的指引下完成的,而是在帝制、宗法、禮教理念的指引下完成的;或者說是古老文化、政治體制、社會結構、禮制理念左右了建筑審美取向。這正是中國古代宮廷建筑審美的獨特性、根柢性所在。宏大的建筑源于深厚的文化。找到了這個文化之本、文化之根,也就找到了面對紫禁城宏大建筑群之時,我們為什么總是被建筑政治理念與建筑藝術審美二者之間竟能如此完美地統一而震驚的根本原因。
在紫禁城“圖像”中行走,在行走中解讀,在行走中領悟
對紫禁城的理性解讀與感性領悟的最大特征,是以實體為對象、為中介,以可視的可走進去的“圖像”為對象、為中介。走進紫禁城,即走進紫禁城圖像之中。在“圖像”中行走,在行走中解讀,在行走中領悟。規模無比宏大的迷宮般的紫禁城形成的多維的、連綿鋪排的紫禁城圖像,及其相應的既十分明確又非常復雜豐富的信息,足以使活動在圖像中的任何人成為一個移動的“圖像分子”,成為被圖像化了的一個“圖像”,被符號化了的一個“符號”。包括皇帝時代主宰紫禁城的皇帝本人。如皇帝的登基、早朝、經筵,皇帝的坐姿站態,皇帝的行走路線,統統是被紫禁城空間嚴格限定了的。對臣子與奴仆的限定就更不必說了。
可以說,紫禁城圖像是使皇帝成為皇帝、奴才成為奴才、臣民成為臣民的堅固牢籠。雖然皇宮的功能早已消逝,現在的人們可以以主人公的姿態,以作為主體的審視者身份行走在紫禁城圖像中,但仍然需要警惕紫禁城圖像的隱性綁架。因為時世雖然大變,但曾經彌漫著帝制文化、皇權文化的那個實體沒有任何改變;曾經發散著固化帝制、固化皇權的強大而奇異的“氣場”力量的那個真實的空間仍然原樣存在。這也是我反復強調的行走在紫禁城“圖像”中者,必須自覺堅守現代理念理性的理由。不只是成百萬上千萬的參觀者,還包括紫禁城這類遺產的保護者、管理者、傳播者,后者尤其重要。
一方面存在紫禁城圖像對于“我”的綁架與俘虜,即對“我”的負面影響與改造的危險;另一方面,在對紫禁城圖像的解讀與感悟中,“我”對于紫禁城圖像的選擇、置換與再造的空間無限寬廣。一切基于紫禁城建成之后,特別是紫禁城成為現在的人們視野中的圖像之后產生的多義性。因為紫禁城既是一個實體,也是一個象征體,更是一個成為圖像之后能夠激發無限想象的空間。
紫禁城的建造理念,幾百年來的實際使用,尤其是近百年的功能轉換,使得這一形態未改的建筑群實體,在圖像意義上一直處于“生長”狀態。由建造理念決定,建造之時就賦予建筑本體明顯的、隱含的、象征的多重意義,在后來的使用與轉換中,更“生發”出真實的、虛擬的、視覺的、心理的、潛在的多重圖像,也就是說,紫禁城圖像是一個動態的“成長”過程,這個過程隨時間而繼續。
紫禁城建造者的初衷,紫禁城“需要”的、“想要”的理解,與后人的理解,與今人的理解,與可能的解讀,永遠不可能對等。所以,理解的過程,解讀的過程,即創造的過程。紫禁城是看的,不是讀的。但看也是讀。要讓走馬觀花、浮光掠影的看,深化為認真的解讀。讀屬于帝王的紫禁城之圖,讀屬于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靈的紫禁城之圖。當以自己的眼睛與心靈把紫禁城作為完整的或分解的圖像來讀的時候,事實上觀者已進入重構的創造狀態。對象已不再是建筑客體而成為參觀者的主體創造了。
紫禁城之美,屬于它的創造者,更屬于近600年來所有見到和想到它的人們
紫禁城是皇帝為皇帝而建造的,然而,中國的皇權制度一去不復返了,建造紫禁城的實際目的與使用功能一去不復返了,誰也不會再去建造一座紫禁城了,紫禁城的原創意圖就此終結。紫禁城并不是在建筑美學指導下設計建構,但由于文化的原因,作為“主產品”的意義與作用雖然隨風而逝,而作為“附產品”的如紫禁城圖像的美學價值、美學意義等反倒可能成為永恒。所以,我所關注的和集中討論的,就是紫禁城的“圖像”之美。
紫禁城,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中國皇權宗法禮教、中國古老哲學詩學的形體化、格式化、標準化、圖像化,因而成為東方古代建筑的集大成之作,紫禁城建筑留給人們的是無與倫比的東方建筑之美。紫禁城之美體現在紫禁城的選址、規劃、布局、結構、造型、著色中,體現在紫禁城的高低錯落、疏密協調、寬窄相間、空間節奏、光影變幻中,體現在紫禁城整體的統一、完備、端莊和變化差異中的對應、和諧、均衡、靈動中。一句話:紫禁城整體的浪漫想像與細節的靈感閃爍,鑲嵌在高遠、博大、深厚、精致的文化背景上。紫禁城就這樣凝結為經典圖像。
這樣的經典圖像經得起歷史的篩選淘汰,經得起歷史的挑剔,經得起現在與未來的想象——不論是它的整體,還是它的局部,甚至那些最細枝末節之處,最不為人們注意的角角落落。既凝固又變幻的紫禁城圖像屬于它的創造者,屬于近600年來所有見到和想到它的人們,更屬于今天和今后見到和想到它的每個人的眼睛和心靈。不只是從事城市規劃、建筑設計的人們,也不只是從事造型藝術、工藝美術的人們,所有從事藝術創造、藝術設計的人們,都能夠隨時隨地地從宏大壯美的紫禁城汲取藝術創造的靈感;任何一個人,只要有屬于自己的眼睛和心靈,都能從紫禁城圖像中,直接直觀地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多方面呈現方式和東方建筑美學的強烈感染與無限啟迪。
(作者:李文儒,系故宮博物院前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