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眼中的中國古建筑
偶然的因緣,讓我有機會把這本十八世紀寫成的書從法語翻譯成中文——《論中國建筑》,中文版出版后書名為《藏在木頭里的靈魂:中國建筑彩繪筆記》。
兩三百年后的今天,如果有人敢寫名字如此大氣的書,那至少是位著作等身、鶴發童顏的建筑學專家。然而,本書的作者是位法國傳教士——時空消散,專門從事文化藝術史研究的學者考其姓名履歷已不可得,我們只能從字里行間的吉光片羽中看出:他會中文、進過皇家園林、應該沒有建筑專業背景、少言多思、具有宗教人士典型的謹慎和反省精神……所以,書名如此宏大,反映的不是作者的超人勇氣,而是當時的認知條件。
十五世紀地理大發現開始以后,中國逐漸出現在歐洲人的視野中。發展至成書的十八世紀,富庶廣闊的中國儼然成為歐洲人想象中的文明世界。然而限于遙遠的距離、危險的交通和少量的紙媒,這個文明國度的信息只能依靠遠道而來的使節、商人、傳教士等最初的探險者進行傳播。可以想象,當時的法國人從中國回到歐洲,給他的同胞們講中國建筑,不啻于今天的航天員回到地球,向我們介紹他剛剛飛過的月球表面環形山。作者知道,山有好多種,要分類講;為什么有這些種類,沒在月亮上呆那么久,也不完全知道,只能按地球人的方式分類。作者還知道,人們真正感興趣的,是那個月亮。
所以,用西歐地區十八世紀已經相對成熟的科學思維認識和解析中國建筑,是作者不自覺中采用的做法;從建筑中反映中國的整體情況,是作者無形中給自己和這本書的任務。
基于這樣的原因,這本書呈現出這樣幾個特點:
從彩繪圖來看,資料來源是多樣的,圖面信息是綜合的,畫中建筑是真實與想象并存的。這樣能夠展示的是更具有典型意義和足夠內涵的“中國建筑”。中式軸側畫法和西式透視法同時出現在書內,可以推測繪畫資料由中法畫工分別完成后編纂而成,幾幅帶有中文文字的圖昭示了中國畫工的最小工作量。一些明顯是根據想象創作的圖畫(“臺”)甚至可能有作者本人參與創作構思。即使是歷史上確實存在過的建筑,畫面內也存在真實建筑與抽象類型結合的情況。
從作者的文字來看,作者試圖描述的現象和解釋的內容是多角度的。如果說《營造法式》中的中國建筑是技術性的,《園冶》中是文學性的,那么本書中則是社會科學性的。與其說作者在解析中國建筑的“形態”,倒不如說在解析中國社會的“形態學”。作者一邊按照線性的邏輯從小到大、由簡至繁對建筑進行解析;同時他又會從照屏變化中介紹官員體系與形制規定、從亭子中看到“山水”這種獨特的中國景觀,在室內的細節里描述社會地位與交往禮儀的分寸,從塔和臺的關系猜測統治階層的信仰和理想。在作者眼中,建筑不是凝固的音樂,而是凝固的社會生活整體。
從今天的視角看,書中有一些謬誤、空白和貌似冗余的信息。比如對建筑的分類主要基于單體的幾何形態差異,但中國建筑的內生邏輯是整體性和關系性的;完全忽略了對中國建筑的核心——木構造技術的介紹,如果真的就是“論建筑”,那么專業性顯然不足。
作者身為宗教人士,卻沒有深入了解當時在中國盛行而歷史悠久的佛教,以至于不知道“塔”的形狀來自哪里,甚至要去歐洲古代尋找。因此我大膽揣測,最后出現的“臺”的部分,單獨看甚是無厘頭,其實可能是作者在有限的經驗內對塔的來源做出了假設,努力從中國歷史源頭上尋找種子、建立因果。卻沒想到歷史的發展完全可以因為外來文化的介入而獲取新的形式。其他在今天看來經不起推敲的細節還有很多,但無論如何,本書的工作完整地體現了十八世紀的歐洲精神,就是啟蒙運動所倡導的“科學”。
正如作者在原書開篇的問題:“有必要在歐洲介紹中國建筑嗎?”我們也要問:“有必要在現今推出這本書嗎?”尤其當今天的學術界對中國古建筑的系統研究已經達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和細節,而實踐中現代建筑又幾乎完全吞噬了古建筑的生存空間。我覺得,這本書的價值在于,讓我們更加慎重地對待認知和理解:明白不同文明階段、不同思考范式對同一事物的認知差異以及可能出現的結果,并由此知道,我們看到的事實和因果在不斷演進,發現科學真相是無限逼近的過程。
三百年前的作者站在法國看中國,我們站在三百年后的中國看他眼中的自己。知識的整體就是各個部分的相互觀照、嵌入和互耦,而進步就是由此引起的反觀自省和重構。